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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零六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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江遠寒的腦子死機了那麽一會兒。

但他隨後冒出來的想法不是同意或拒絕,而是少年觸碰到自己從來沒想過的發展之後,內心的迷茫。

微風稍帶一絲涼意。

江遠寒眼睛上的樹葉滑落下來,他呆了一下,眼前是漫天閃爍的星辰,過了半晌後才道:“……你還是喝醉了。”

任性頑劣的小少主也不願意用這件事傷害另一個人,他措辭極委婉,轉過了身背對著她,看似困倦且不在意地道:“去睡吧,林暮舟又捉弄你,我明天跟他算賬。”

實際上,江遠寒也非常不擅長這樣的場面,他抿緊唇線,顯露出一點點拒絕的姿態,但又格外擔憂自己會說錯了什麽,使人傷心。

可他不知道,就算他再小心,使人傷心也是免不了的事情,有些人天生就是要讓別人為之忐忑傷心的。

江遠寒沒有聽見對方的回應,也沒有聽到她起身暫離的聲音。

蘇見微好似早就知道這個答案,她雖有一瞬的黯淡,心中卻又像是終於迎來結局般,有一種如釋重負、不再遺憾的感覺。她並不後悔說出來,無論如何,這都是對自己的一個交代。

小姑娘在他身旁坐了一會兒,雙手撐在地面上仰頭看天,好一會兒才道:“小寒,你喜歡什麽樣的人啊?”

江遠寒一時不知道這問題應不應該回答,他悶了半晌,低聲道:“不知道,沒遇到呢。”

“如果以後真有這麽一個人的話,”蘇見微道,“我真羨慕他。”

江遠寒這下更不知道如何回應了。

他聽著身旁簌簌的起身聲,花草為女修的裙擺讓開道路,她的足音輕悄悄的,痕跡很淡,片刻便離開了此處。周遭極致安靜,靜得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過,那幾句出人意料的對話,如同江遠寒自己的夢境一般。

這要是夢該好了。

世間哪裏來的這麽多風花雪月,還不如做一場夢,睡醒全忘掉。

江遠寒坐起身,清醒了好半天也沒想出什麽辦法來。他正在面臨自己人生中最新的一大考驗,思考來日如何抉擇的時候,樹後響起熟悉且輕微的腳步聲。

江遠寒不用回頭也知道是誰:“還敢來?你灌她幹什麽,跟女孩兒玩這種游戲,顯著你聰明了?”

林暮舟含笑答道:“你向來只對女孩子更愛護,我就只能挨到數落。”

“多從自己身上找原因,”江遠寒吐槽道,“剛剛你都看著?”

“嗯。”

小少主要被他氣死了,念念叨叨地道:“我的事你少摻和……林暮舟,你覺得你這樣很好玩是不是?我都要頭疼死了。”

林暮舟挑眉道:“你覺得為難?”

“為難……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啊,若是因為這個讓她傷心,總歸是很得不償失的。”

林暮舟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,隨後又道:“那我呢?”

“你也是我的好朋友。”江遠寒道,“只是有時候,我都不知道你在想什麽。你看上去比我想得更覆雜,林暮舟大先生,能不能別攛掇她了,這事兒你得負一半的責任。”

林暮舟微笑頷首。

倘若江遠寒此刻能知曉接下來發生的事情,能知曉這一切的突然劇變,能知曉往後漫長歲月的糾葛和仇恨,他絕不會說出這些話來。

可惜,人沒有早知之時。

林暮舟走到他身畔,挨著他坐了下來,跟江遠寒的視角相同,眺望山崖遠方的夜幕。他問:“好啊,我負一半的責任。我幫你解決這個煩惱。”

江遠寒瞥了他一眼:“你怎麽解決?你現場施一個道法讓她轉而喜歡上你?別做夢了林大先生,有這功夫先把自己的眼珠子治一治吧。”

他倆此時的關系其實還不錯,江遠寒雖然看不透他,但畢竟也同行了數年,就算言語上分毫不讓,卻也沒有實質上的針對性。

而林暮舟也早就習慣了小寒的言辭風格,他沒有焦距的蒼色眼眸映著夜幕,也映著身旁人的側頰,帶著一點苦惱的神色。

林暮舟靜靜地看著,有那麽一瞬間,他數年來的偽裝游戲似乎在此刻失去了繼續下去的動力,那些澎湃而抑制已久的念頭盤旋交疊著纏繞上來,吞沒他的每一根骨骼與肌肉,絞緊他腦海中任何一處。

這盤游戲似乎觸及到了一個林暮舟無法忍受的紅線。

他在想,原來我沒能說出口的,那個卑微無能的小女孩卻能當面直言。

這一點有些刺激到了這位開小號的作弊玩家,他摩挲著指腹,忽然道:“我也想把我的眼睛治一治。”

江遠寒覺得不對勁,對方怎麽會說出這種話,平時他倆都是互相諷刺拌嘴來的交情,這回怎麽突然沒攻擊性了。

林暮舟道:“確實不能再這麽含糊下去了。”

這句話內裏的含義,江遠寒根本就沒聽懂,但隨後,盲眼書生整理了一下衣服,也離開了這片花叢。

花叢之中,就只有小少主素凈的衣衫,還有他腰間垂落在叢中的青翠平安扣。

次日清晨,三人繼續往北而行,仿佛昨晚的醉酒與交談都只是一種不需記住的夢境一般。之後又如此平靜祥和地過了數日,就在蘇見微計算著日子,想著要跟小寒辭行之前,意外總比計劃要來得更快一步。

其實蘇見微在那天之後就想著辭行了,只不過私心作祟,看一眼少一眼,明明知道天南海北雖遠,仍有機會再見,可她還是忍不住拖延,一天天地拖延下去。可等到她終於覺悟分離的意義,想要給自己掙脫旋渦的機會、給小寒一個自由呼吸的空間時,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。

那天仍舊是一間破廟,是山村野地裏唯一的一間可以暫且停歇的地方,廟裏供奉的法像已經模糊,很難辨別出那是什麽。

江遠寒生火的檔口,另外兩人全都不在,不知道去做什麽了。他伸手不遠不近地挨著火堆,心裏有一種奇特而不安的預感。

這種預感在林暮舟踏入廟門的時候達到了巔峰。

天際烏雲蓋頂,似乎今夜是要有雨的。悶悶的雷聲在很遠處翻滾。

林暮舟的身影逆著月光,影子在地上勾勒拖長,像是烏黑而龐大的獸,或是沈澱下來的惡鬼。

江遠寒擡眸看了他一眼:“小蘇呢?”

他記得兩人是一起出去的,好像是誰有什麽事要交代。

林暮舟沒有回應這句話,而是一步步行來,低下身停在他面前,微笑低聲道:“她有話要跟你說,你去聽嗎?”

江遠寒楞了一下:“什麽話?不能回來說嗎?”

“是驚喜。”林暮舟從容道,“今天是我們認識的第五年整。”

江遠寒對這種驚喜之類的儀式感並無想法,但也不會對女孩子心裏的儀式感有什麽抵觸,他站起身撣了撣衣衫,道:“好,那走吧。”

可林暮舟沒有讓開的意思,他擡起手,將一塊黑色的綢緞覆蓋在江遠寒的眼前,密不透光的烏黑遮去他眼前的一切場景,只能聽到林暮舟輕柔的聲音:“驚喜是要一點點發現的。”

江遠寒從未有過如此的不安,但他仍舊不清楚這種不安和慌亂的源頭,只是沈默不語地被林暮舟拉住手——小少主不喜歡被他拉手,又轉動了一下手腕,仔細調整位置,讓他只碰到自己的袖子。

這一點,林暮舟雖然發覺,但並不在意。

烏雲沈積得太厚,仿佛下一刻就會突然掉下來一般。江遠寒隨著他的步伐前行,走了大概十分鐘,停在了一個不知名的地方。

他嗅到淡淡的血腥氣。

江遠寒心裏一跳:“小蘇呢?你……”

林暮舟按住他的手。

江遠寒頃刻停下話語,嚴陣以待,他的手幾乎沒辦法掙開,被死死地攥著,探索著,去觸碰別的東西……逐漸地,碰到溫熱的肌膚。

還有肌膚之上溫熱的血液。

魔族最敏感的東西就是血。

“你……這是……”

連話語都失卻了,江遠寒一點點地摸過去,他碰到紗質的袖擺,碰到細膩的肌膚,肌膚上濕潤流淌的血液,還碰到把她鎖在什麽地方的鏈子,碰到湧流的、豁開的傷口……就在胸前。

他連反應都很難做出了。

與其說是怕,不如說是,他陷入了一種巨大的不敢相信之中,但事情還是不可避免地朝著最恐怖的猜想滑落過去。

他的手開始有些抖了,江遠寒一把按住她身後的墻壁,急促地呼吸了幾下,手指一點點攏起:“林暮舟,這是誰?”

“你不感謝我一句麽。”對方的聲音如同粘膩的液體般浮游著貼近,“你不忍解決的麻煩,有我幫你。”

“我問你這是誰!”

“其實她想說的話,我也想問你。”林暮舟道,“你要不要跟我走一段路,去蓬萊上院。”

江遠寒根本沒有聽他在說什麽,他想要扯下眼睛上的絲綢,但根本就取不下來,而且在此時此刻,他連破口大罵、連歇斯底裏地質疑和瘋狂報覆都沒有反應過來,他覺得一陣陣的反胃,渾身都冷卻下來,冰涼的血液倒灌進心口,讓人想要嘔吐,覺得寒冷。

對方的聲音如跗骨之疽:“我的身份一直都沒有跟你說,你拒絕我不要緊,只是不能答應像她這種……”似乎在此時斟酌了一下用詞,“微末浮萍。”

江遠寒的每一根骨骼都沒有力氣,他低下身,手指沾到的血液滴落在地面上。他碰到對方身上的針匣……百花宗的針匣裏都是飛針,在針匣掉落之時,裏面的飛針也跟著一同散落下來,裏面有一部分飛針是江遠寒兩年前親手為她淬的毒,此刻靜悄悄地躺在地上。

蘇見微也靜悄悄的。

小少主頃刻之間,有一種頭暈目眩的感覺,他畢生至如今,第一次遭受到這樣大的沖擊,而眼前展示給他,讓他一點點摸到的屍體……此刻已是失去神魂的軀殼,只徒留滿身鮮血。

林暮舟隨著他低下身:“不夠驚喜嗎?”

他擡起手,一點點地把小寒腦後的絲帶解開,輕聲道:“跟我回去吧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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